“玫瑰不叫玫瑰,亦無損其芳香。”莎士比亞的雋語或許無法套用到現(xiàn)實政治當中,對人類社會來說,名稱并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存在。
主權國家馬其頓的國名爭議于2019年2月中旬塵埃落定,2月12日,馬其頓政府發(fā)表聲明宣布,按照與希臘的協(xié)議,馬其頓正式更名為“北馬其頓共和國”。隨著國名正式變更,政府已在國界和機場等場所換上新國名標志。雖只是加了一個“北”字,一路紛爭竟擾攘了數(shù)十年;在印度,北方邦的一個古城更名撞上國會大選,其背后動機難免令人生疑;菲律賓——一個被沿用了數(shù)百年的名字,在強人統(tǒng)治的今天,突遭唾棄。
改名,不止是語言上的字換字,它透過回應當下,重新召喚起那些沉睡已久的記憶,指引大眾投射情感,凝聚新的身份認同,并導向未來的行動。我們身處的當下,民族國家屹立不倒,而改名正是民族主義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和操作。不過,正如馬其頓的例子所呈現(xiàn)出的那樣,改名還牽涉到波譎云詭的國際地緣政治和外部干預。
2月12日,馬其頓正式更名為「北馬其頓共和國」。隨著國名正式變更,政府已在國界和機場等場所換上新國名標
1991年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瓦解,聯(lián)盟成員之一的馬其頓獨立,建立馬其頓共和國。獨立后,“馬其頓共和國”這一國名便一直沿用。但由此而來的麻煩也如影隨形——毗鄰的希臘便對這一國名頗為不滿,認為這暗示著馬其頓對其境內(nèi)的“馬其頓大區(qū)”有領土和文化遺產(chǎn)的要求。因此千方百計阻擾馬其頓申請加入聯(lián)合國,更不斷向?qū)Ψ綄嵤┙?jīng)濟制裁。
希臘領土的演變過程。圖中的“馬其頓”是希臘的一個省。
因國名爭議,在加入聯(lián)合國時遭希臘強烈抗議,1993年,馬其頓第一次讓步,將名字改為“前南斯拉夫馬其頓共和國”,才順利獲得聯(lián)合國成員國的資格。但在國際上,仍被稱為馬其頓;而在希臘,所有人則絕口不提前述任何名稱,以其首都斯科普里稱呼。然而,此后的20多年,希臘政府并未停止對馬其頓的干涉,先后多次反對馬其頓加入北約和歐盟。
北馬其頓共和國在前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的位置
其實,早在南斯拉夫聯(lián)邦時代,馬其頓就已經(jīng)作為一個“國家的名字”存在了,只不過當年的“馬其頓社會主義共和國”,實際上是南斯拉夫聯(lián)邦的一部分,“馬其頓”終究更像是一個類似地區(qū)層級的“省份”稱號,所以希臘人聽著雖然覺得不太爽快,卻也沒有太多異議。
真正讓希臘人覺得難以忍受的,其實是“馬其頓人”的身世。對希臘人來說,這些“盜用”馬其頓名號的“馬其頓人”,更像斯拉夫人的后代:他們的語言,充滿著斯拉夫式的塞擦音,文化也更接近從遙遠北方南下的斯拉夫人。
去年9月,馬其頓就是否更名為「北馬其頓共和國」舉行全民公投。
這一連串令人摸不著頭緒又有點似曾相識的爭議,起源于“馬其頓”這個名稱。但不就是個名字嗎?為什么會在馬其頓與希臘兩國之間造成政治動蕩與輿論分歧?還讓歐盟、美國與俄羅斯牽扯進來呢?此事涉及“歷史”與“國際政治”兩個面向。
羅馬時期的馬其頓(圖中還包括了培奧尼亞和南伊利里亞)及周邊地區(qū),出自droysens historical atlas,1886
政治上,希臘的官方說法是:挪用“馬其頓”作為國名,影射了對希臘國內(nèi)馬其頓省的領土侵犯意圖。國名的爭議造成希臘與馬其頓之間,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政治僵局,最直接的影響便是希臘由于不滿馬其頓,長期否決馬其頓進入希臘作為會員的國際組織,例如歐盟和北約。
而希臘與馬其頓之間的歷史恩怨,更是由于馬其頓的地理戰(zhàn)略位置,使其成為歐盟、美國與俄國的勢力交界點。尤其是若更名成功,馬其頓將就加入北約與歐盟一事展開談判,此舉將大大削弱俄國在西巴爾干的勢力,因此不難理解俄羅斯欲積極介入希臘國會事務與馬其頓更名公投。
1月24日,希臘民眾在議會外集會,抗議總理齊普拉斯與馬其頓簽定的更改國名協(xié)議。
歷史上,馬其頓共和國以“馬其頓”為國名,之所以引發(fā)希臘強烈不滿,是因為希臘人一直以來自詡為“亞歷山大大帝的子孫”,為偉大馬其頓帝國榮光的繼承者。如今希臘北部地區(qū)的馬其頓省,其名便是承襲自亞歷山大大帝在兩千多年前建立的馬其頓帝國。自詡為亞歷山大大帝的子孫,以及認為所有字詞都源自于古希臘文,是希臘民族主義的兩大支柱。
馬其頓地區(qū)現(xiàn)在分屬 馬其頓、 希臘及 保加利亞(而小部分屬 阿爾巴尼亞、 塞爾維亞及 科索沃)
而現(xiàn)馬其頓共和國所在地,雖然當年曾為馬其頓帝國所轄,但馬其頓人與現(xiàn)居于希臘并使用希臘文的大部分希臘人分屬不同民族,說的是斯拉夫語系的馬其頓語。反對鄰國以馬其頓為國名的“大帝傳人”便認為:
“說著古希臘文,又是亞里斯多德家教學生的亞歷山大大帝,他所建立的馬其頓帝國,怎么能被說著斯拉夫語的外國人拿去當國名呢?太侮辱人了!”
“馬其頓”是希臘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個名稱,到底屬于誰?
馬其頓王國的形成過程
“我們的亞歷山大!”2011年為了慶祝馬其頓共和國獨立20周年,馬國政府在首都史高比耶,建立了一具高大無比的亞歷山大銅像。
“希臘的亞歷山大!”同一位亞歷山大大帝、同一匹馬、同一個躍起的姿勢、不一樣的認同定義,在馬其頓之外,希臘北部大城塞薩洛尼基,也有同樣一座“亞歷山大大帝像”。
1877年巴爾干半島的民族分布圖,由法國制圖師a.桑韋出版。后世的歷史學家認為這張圖的立場偏向希臘。
這看似荒謬的命名,有其歷史脈絡。唯有將馬其頓國名爭議放在種族、戰(zhàn)爭與國界的復雜歷史背景下才能理解,為什么雙方都對這個名稱如此堅持?
在地理上,馬其頓一詞可泛指現(xiàn)今希臘北部、馬其頓共和國,以及保加利亞南部的地區(qū)。在1991年南斯拉夫開始解體前,現(xiàn)今的馬其頓共和國便已以馬其頓之名,隸屬于南斯拉夫聯(lián)邦。
1910年,巴爾干半島和小亞細亞的民族分布(由紐約的william r. shepherd繪制)
馬其頓認為,居住于馬其頓這個地理區(qū)域的人,皆可認同馬其頓;但希臘卻認為,公元前4世紀建立于現(xiàn)今希臘北部的馬其頓帝國,以及其代表人物亞歷山大大帝,是希臘歷史不可分割與分享的一部分。
現(xiàn)在希臘北部的馬其頓地區(qū),直到1912年才脫離奧斯曼帝國的管轄(在奧斯曼帝國之前,也曾為拜占庭帝國統(tǒng)治),成為在1830年建國的希臘的一部分。因此馬其頓省的人口組成,除了講希臘文的“希臘人”之外尚有許多其他民族,例如講土耳其文的土耳其人與斯拉夫語系的馬其頓人。
二戰(zhàn)期間,希臘北部遭軸心國占領,其東北部落入保加利亞手中,西北部則為德國占領,一小部分被意大利占領。當?shù)厝嗣駥Φ萝娬碱I頑強抵抗,其中反抗軍主力便是由許多馬其頓人組成。
德國退出后,希臘立即陷入內(nèi)戰(zhàn)(1946-1949),內(nèi)戰(zhàn)期間馬其頓人反抗政府軍,在戰(zhàn)敗后,政府軍進行大清算,迫使大批馬其頓人逃往鄰近國家成為難民。許多人逃至阿爾巴尼亞以及南斯拉夫聯(lián)邦的馬其頓,也就是現(xiàn)在的馬其頓共和國的前身。
從一戰(zhàn)后一直到軍政府垮臺的這段期間,希臘政府在其有效管轄的范圍內(nèi),對相隔約一百年才成為希臘省份的馬其頓地區(qū),大力推行“希臘化”政策。
政策包括強迫馬其頓人將馬其頓名改為希臘名、禁說馬其頓語,違反者會被流放、逮捕、罰款。同時,也全面抹去馬其頓語寫成的碑文或教堂標語。在學校,說馬其頓語的學生會被罰站并掛上狗牌,上面寫著:
希臘政府對國內(nèi)馬其頓人的歧視,在軍政府倒臺、民主化之后也沒有停止。當初在內(nèi)戰(zhàn)前后流亡至鄰近國家的相關人員,在希臘民主化后被允許回國,取回他們當初被沒收充公的土地與財產(chǎn),并拿回公民權。但是這一切,卻將馬其頓人排除在外。
近百年的希臘化政策使馬其頓語言與文化在希臘國內(nèi)徹底被隱形,馬其頓民族認同在希臘被壓迫與禁聲。希臘人將這些具有自己語言文化與認同的民族稱為斯拉夫人,在政治上或日常生活中皆不承認他們是“馬其頓人”,因為對他們來說,“馬其頓”等于馬其頓帝國,等于希臘。
馬其頓的獨立之路磕磕絆絆,經(jīng)濟發(fā)展亦不順遂,去年第二季度的失業(yè)率高達21.1%,是1993年有記錄以來最高。馬其頓人的平均月薪只有577歐元,是南歐區(qū)內(nèi)最貧窮的國家之一,亦在前南斯拉夫成員中墊底。
目前,歐盟“老大哥”德國是馬其頓最大的經(jīng)濟伙伴,馬其頓有逾四成半本地制造的貨物出口到那里。對馬其頓政府來說,加入歐盟可以帶來單一市場及稅務減免等經(jīng)濟優(yōu)惠,并取得成員國才擁有的各項權利和待遇。前“兄弟國家”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便分別于2004和2013年加入歐盟,并因而大大促進了經(jīng)濟發(fā)展,有鑒于此,馬其頓自然也想效仿。
然而,馬其頓若想加入歐盟和北約,需得到希臘首肯,而希臘提出的交換條件便是更改國名。2018年6月,馬其頓總理薩耶夫與希臘時任總理齊普拉斯達成協(xié)議,將馬其頓改名為“北馬其頓共和國”,以換取加入歐盟和北約的機會。
對此協(xié)議,希馬兩國國內(nèi)均有反對聲音。希臘的反對者認為便宜了馬其頓,因為新的國名仍有馬其頓三個字,馬其頓的反對者則捶胸頓足,悲痛協(xié)議“喪權辱國”。
同年9月,馬其頓政府舉行公投,讓國民決定是否改名。馬其頓外長迪米特羅夫在公投前嘗試說服人民支持改名:
“過去的歷史中,我們執(zhí)著于神話而犧牲了現(xiàn)實。如今,我們是在犧牲過往的神話以換取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對今天的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實際上,就人口組成來說,馬其頓其實不只是個“馬其頓人的國家”。雖然馬其頓人目前仍占人口多數(shù),但馬其頓境內(nèi)的阿爾巴尼亞裔有著更高的生育率,過去35年來,人口增長了將近40%。相較之下,馬其頓人同期的人口增長只有不到2%。除此之外,馬其頓政府給予阿爾巴尼亞裔的國民一定程度的自治;在那些阿爾巴尼亞人聚居的村莊里,鄰國阿爾巴尼亞的紅底山鷹旗,甚至就那樣肆無忌憚地在馬其頓的領土上飄揚。2015年春天,在馬其頓北部與軍警交火的分離主義團體,就是泛阿爾巴尼亞主義的“民族解放軍”。
除了阿爾巴尼亞人之外,馬其頓境內(nèi)還有不少土耳其人居住。14世紀之后,包括馬其頓在內(nèi)的巴爾干半島,逐漸落入奧斯曼帝國的掌控之中;隨著帝國版圖的擴張,土耳其裔的移民也跟著到來。歷經(jīng)6個世紀的世代相傳,那些流著土耳其血統(tǒng)的帝國移民落地生根,成了馬其頓境內(nèi)的不容小覷的“少數(shù)族群”。今日馬其頓境內(nèi)以土耳其裔為主體的地方政黨,仍然坦蕩蕩地使用土耳其的星月旗作為召喚。
這些自外于斯拉夫主流之外的穆斯林族裔,對于剛剛獨立沒多久、國族認同仍在襁褓之中的馬其頓來說,簡直就像在火爐旁堆放的黃色炸藥。尤其,巴爾干政治地景錯綜復雜,馬其頓周遭的阿爾巴尼亞、科索沃,本來就不是什么局勢穩(wěn)定的地方,南邊的鄰居又是為了“亞歷山大神主牌”而撕破臉的希臘。在國界與族群界線無法重合的巴爾干半島里,馬其頓的困境并非特例。
馬其頓于是成為帝國的受害者。今日的國界,可能只是數(shù)百年前奧斯曼帝國內(nèi),沒人在意劃分是否合理的“省界”;同樣,在馬其頓獨立之前,人口比例的問題也沒這么醒目。除了源自共產(chǎn)主義和國際主義中“抹除民族差異”的傳統(tǒng)傾向,也和馬其頓作為“南斯拉夫聯(lián)邦的加盟國”有關:以整個南斯拉夫聯(lián)邦為基數(shù)來看,這些馬其頓境內(nèi)的阿爾巴尼亞人或土耳其人,其實本來都是少數(shù),無需統(tǒng)治者掛心操煩。
當年奧斯曼帝國的“帕夏”(奧斯曼帝國行政系統(tǒng)里的高級官員)們帶著伊斯蘭教和商人來此,今日的土耳其觀光客則持續(xù)為馬其頓帶來外匯收入。由此,奧斯曼帝國的昔日版圖可以從土耳其人選擇海外旅游目的地的偏好中看出:馬其頓為數(shù)不多的觀光客中,來自土耳其的旅客人數(shù)高居第一,比起第二名的希臘人足足多了50%。
國家易名背后除大國角力
支持改名的不止希臘和馬其頓兩國政府。德國總理默克爾和時任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等西方國家高級官員都曾到訪馬其頓。如當?shù)貢r間2018年9月17日,時任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來到馬其頓,促請當?shù)厝嗣裢镀敝С指拿?,后者更指摘俄羅斯試圖影響馬其頓公投結果。在訪問馬其頓的行程中,馬蒂斯對傳媒表示,美國有意在網(wǎng)絡安全等議題上與巴爾干諸國合作。
當?shù)貢r間2018年9月17日,時任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到訪馬其頓,指摘俄羅斯試圖影響馬其頓公投結果。
然而,在巨大經(jīng)濟誘因下,馬其頓民意并沒有一面倒支持改名,以換取“入歐”機會。有民眾認為歐盟之所以拉攏馬其頓,只是為削弱俄羅斯在巴爾干地區(qū)的影響力,而且入歐并未惠及所有國民,更可能導致本國人才流失。
沒有實權的馬其頓總統(tǒng)伊萬諾夫直言不諱,稱改名是“公然侵犯國家主權的行為”。公投結果亦顯示,盡管贊成票逾九成,但整體投票率僅36.9%,未能達到憲法規(guī)定的50%投票門檻,因此公投無效。馬其頓中央選舉委員會主席德科斯基表示,“顯然,人民還沒有作出決定。”
盡管如此,由于公投沒有約束性,薩耶夫仍繼續(xù)推動國會修憲,以確認“多數(shù)人”的意愿。幾經(jīng)輾轉,馬其頓國會于今年1月11日通過憲法修正案,同意按照協(xié)議更改國名。同月25日,希臘議會亦批準該協(xié)議。
北馬其頓總理扎埃夫4月會見歷史性訪問的希臘時任總理齊普拉斯
至此,結束與希臘長達27年的爭議,馬其頓更名為“北馬其頓共和國”,成功換取希臘讓步,為加入歐盟及北約鋪路。北約也計劃在2020年4月讓北馬其頓正式加入。但今年10月18日由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領導的小組,拒絕展開關于北馬其頓加入歐盟的談判,全體歐盟領袖中唯獨馬克龍一人反對。這令一直推動改國名換“入歐”的總理扎埃夫面臨重創(chuàng),他批評歐盟沒有兌現(xiàn)承諾,讓北馬其頓蒙受巨大的不公。
法國除了否決北馬其頓“入歐”外,鄰國阿爾巴尼亞的談判也同樣遭到反對。這無疑是向有意加入歐盟的波斯尼亞、科索沃、黑山共和國和塞爾維亞釋出了負面信號,也與西方多年來希望將巴爾干半島融入歐盟和北約的路線背道而馳。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稱法國的決定為“歷史錯誤”。
英國廣播公司報道,馬克龍的決定為歐盟帶來一定后果。例如科索沃最大黨的主席提出廢除歐洲一體化,塞爾維亞則可能無后顧之憂地與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jīng)濟聯(lián)盟簽署自由貿(mào)易協(xié)議。
在有著“火藥桶”之稱的巴爾干半島上,一樁持續(xù)多年的民族爭議告一段落,而背后的大國角力則隱隱地仍在繼續(xù)。